对我这样的写作者来说，资料几乎是一切的地基。我不是中等偏下老师那样血管里都流淌着抽象和骚话的人，少了资料我基本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然而，没有人会是生而知之的神仙，也不是谁都能摆出那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姿势，即便每天我都溺毙在互联网的弱水中，也仍然追不上互联网信息的刷新瀑布流，因此主编银河老师总用“不上网”来对我表示嘲讽。

为了能够端稳这个饭碗，迫不得已总要使用一些笨方法。因此，我的浏览器上时常挂着二三十个页面，正常人一个月看不到几次的浏览器崩溃在我这是家常便饭。

好在，无私的信息共享铸就了互联网的繁荣，尚算过得去的信息检索能力，让我有幸能够钻入互联网的皮层中啃食自己需要的养分。而在这个过程中，我必须感谢那些充斥杂乱叙述的社交平台、交织了观点与事实的文章与评述，以及忠实地记录着所有文化相关内容的各大百科平台。

但在我逐渐习惯了这份共享精神的馈赠时，其实或多或少地忽略了工具的稳定性建立在定期的维护上这一事实，这些琳琅满目地遍布在互联网抽象土壤上的知识宝藏，其背后从来都不是餐风饮露的无欲无求者。而当他们的困顿和欲求浮出表面时，很多问题都会开始变得复杂起来——最起码不会是狂欢或骂战那般直接的形式。

不久前的9月11日，著名百科网站“萌娘百科”突然宣布即将推出付费会员的服务项目。

虽然对一个已经有超过十年历史的百科网站来说，寻求更多的生存空间并非不可饶恕的事情，但考虑到百科类网站特殊的性质，以及一直挂在萌娘百科条目下的“非盈利”标签，这个向用户伸手的付费项目便显得怪异。

即便他们的会员功能，实际上只不过是免广告服务的变体，基本不会影响词条的阅读，但无论是谁在企图收取超出用户预期的费用时，总归都会招引来一片骂声。

且由于萌娘百科是个聚焦于ACGN领域的百科，与某个国内知名的视频网站有相当高的用户重合度，因此“会员”两个字轻而易举地激活了人们的肌肉记忆，回想起当初某个极为类似的“不干扰正常体验”的承诺，“萌百可能会倒闭，但绝不会变质”等呓语，第一时间出现在了各大评论区中，同时呼唤着“蒙古上单”的到来。

鉴于萌娘百科的特殊情况，有必要对此进行简单的介绍。由于它相较于一众中文百科中有着奇妙的性质，这些特质为它赢得掌声与赞美，又某种程度上扮演了它发展道路的绊脚石，时至今日它选择了“大会员”这出乎所有人预料的道路，背后着实不是个简单的故事。

如前文所述，深耕于ACGN领域的萌娘百科是个有限度的百科，它所覆盖的基本上只有ACGN文化与互联网文化相关的词条，如“量子力学”这样的已经家喻户晓的“玄幻”检索词，在这里导向的仍然只是一个梗。

但这种不正经的特质恰好反映了萌娘百科的风格，正如其Slogan“万物皆可萌”一样，泛球探足球比分化的互联网文化在这个百科网站中有着更突出的体现，相较于那些“正经”的百科，这个LOGO旁边都挂着美少女的网站，某种程度上更契合了不少人的需要。

萌娘百科的看板娘“萌百娘”

专注于ACGN并非萌娘百科的劣势，在日益壮大的泛二次元群体中，这反而是个优势。而他们对针对领域的专注，带来的则是出色的百科质量——在中文领域诸多资料网站中，你很难看到如萌娘百科这般对ACGN文化有着严谨且较为广博记录的网站。

对一个百科而言，评价其好坏的标准落在了它收录的条目是否足够多、足够全，且足够细致上——若仅以这个标准来看，你甚至能说萌娘百科是当下中文互联网最出色的百科网站之一。

截止至目前为止，创站十几年的萌娘百科已经有超过12万的条目，对大大小小的ACGN相关作品都有收录，当中有不少条目的记录堪称是中文互联网最为详尽的。

有一段时间，国外声优入驻国内社交媒体时，甚至会将“在萌娘百科上自搜”作为与国内网友互动的保留项目。声优丰崎爱生在自搜过程中，甚至发出了“你们怎么连这件事都知道”的惊讶呐喊。

在条目的编辑上，萌娘百科的许多页面都表现出了足够的严谨和全面，他们会标注出信息的可靠来源，在需要补充信息时也会添加额外的注释。

“糖豆人”条目的注释与参考资料

而且，萌娘百科也对条目进行了相当程度上的统合与索引编撰工作，对一个作品或者事件，他们会用多个条目交叉互链的形式，对相关的词条进行整理。

而除了内容上的严谨与丰富外，萌娘百科还有个更重要的特点——有趣。

浸泡在ACGN文化中的编辑者们有着颇为跳脱的风格，而萌娘百科编辑功能中的删除线与“黑幕”功能，则将之进一步放大成了幽默感。萌娘百科中的条目里，在正文之外总有着数不胜数的吐槽与题外话。这些宛若编辑错误一般的语句，为萌娘百科贡献了极为特殊的阅读体验，既有着普通百科类内容的板正，也具备人格化的诙谐。

“少女前线：破坏者”条目

这种风格并不仅仅体现在词条的编撰中。在词条的收录上，萌娘百科对各式各样的ACG名台词、梗，以及网友二创的收录，对一个百科来说也是颇为奇妙的事情。

你能在这里看到众多作品中衍生出的梗与“黑话”。这些因作品而生，又因作品的受众创作、放大、传播的内容，精练了作品本身的魅力与趣味，同时也在作品的受众与其他人筑起一堵理解的高墙。

而萌娘百科对这些条目的收录，便是越过这堵高墙的阶梯。

流行文化的发展是个双向的事情，在接受者主观能动性更强的二次元领域更是如此。名场面、名台词、梗、空耳等等ACGN文化中受众所创作出的内容，本身也是这一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

不仅仅局限于作品本身，而是将作品衍生出的一系列文化现象进行记录，使得萌娘百科逐渐演变为一个不单纯的ACGN资料库。在很多层面上，萌娘百科也扮演着二次元文化承载与传播的主体角色——甚至，随着它收录的词条逐渐将整个互联网的流行语都囊括进去，你更是可以将其当作是互联网流行文化的记录者之一。

也因此，在互联网上一直流传着一个都市传说——如果你想要假装成一个二次元，那么你无需付出巨大的努力去玩游戏、看动画、认声优，更不用“原神，启动”，只要把萌娘百科的条目看上一轮，你基本就能当半个二次元。

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萌娘百科的特质让它成为这一领域最出色的百科网站，但也因此它的用户群体也被限制在了特定人群中。国内最大的二次元社区B站在破圈道路上撞得头破血流，一句“变质”笑话足以让它的用户从初中年代一直用到大学毕业，而从一开始便埋头在二次元领域中飞奔的萌娘百科，自然也无法逃脱在圈层高墙前扮演鸡蛋的命运。

虽然，在很多词条上它都有着比起百度百科等“权威”网站更出色的内容水平，但从创站之初开始，它便一刻都没有摆脱过生存困境的阴云。

网站的壮大、影响力的扩张、流量的增加，对一个互联网主体而言是无比欢迎的趋势——前提是他们掌握着足够的变现能力，否则运营人员的成本、网站维护的费用、服务器与带宽增加带来的负担，都会化为吞金巨兽。事实上，这也是任何一个第三方百科网站都需要面临的难题。

非营利的性质与独立的身份，让百科类网站长期以来都基本靠着捐赠来延续生命，即便是世界上最大的百科网站Wikipedia也不能例外。

而对萌娘百科来说，捐赠这条路从一开始他们便走得不是那么顺畅。在他们关于自身的词条中，明确地记录了他们在创站两年后，才依靠捐赠与广告收入勉强达到了收支平衡。

“萌娘百科”词条

但这份收支平衡也仅仅只能保持网站的运转，无法带来多高的保障。同“萌娘百科”这个名字一样出名的是他们的服务器质量，每隔一段时间就出现一次的服务器全面崩溃，让用户与编辑者都苦不堪言。

内忧不止，还有外患。自萌娘百科建站以来，每隔一段时间就会碰上DDOS的黑客攻击，不高的服务器质量本已让萌娘百科的运营很不稳定。在这些来自外部的冲击下，萌娘百科更是遇到一次死机一次。

想要解决这些问题其实有很多方法，但这些方法无一例外都指向最让萌娘百科窘迫的资金问题。为了扩大营收，萌娘百科不仅用上了传统百科网站的捐赠手段，也被迫借助了大量的广告投放。

但即便如此，网站的运营仍然难以为继。在2020年被一家名为“绍兴萌派”的公司收购，次年网站的运营权也从创始人Baskice的手中转移到“绍兴萌派”处。

“萌娘百科”词条

有个有趣的信息是“绍兴萌派”的老板也叫陈睿，但跟叔叔不是一个人，因此在萌娘百科被收购后的那段时间里，一直风传萌娘百科被B站收编的流言

只不过，转型为公司化运营后的萌娘百科，仅仅是从中获得了服务器与技术上的支持，在经营状况上并无多少改善。为了保证网站的非营利性质，萌娘百科即便在公司化后也仍保持着独立运营，“绍兴萌派”所带来的经济效益，可能最多的只是萌娘百科与《魂器学院》联动带来的引流。

《魂器学院》是“绍兴萌派”旗下的一款竖版放置手游，特点是“大”

也因此，萌娘百科的生存困境一直维持在一个尴尬的程度。受此影响，从去年年初开始，萌娘百科放低了很多的身段，拉高了广告投放的力度，甚至不惜为此影响网站的正常观看体验。

现在的萌娘百科，网站首页的上方常驻着各式各样的飞机杯广告，网站的背景则是另外一条或是视觉小说或是其他二次元风格游戏的广告投放。

在页面中与页面外也有持续存在的广告贴片，而在跳转到词条页面的过程中，还会有强制观看的弹窗广告。

除此之外，在“绍兴萌派”接管了萌娘百科后，萌娘百科B站账号的运营力度也开始逐渐加大，内容主要包含了ACG资讯与相关的知识介绍专栏。萌娘百科的运营方显然希望通过这种方式拓宽收入来源，但即便如此，近几年的萌娘百科收入仍然不可遏制地倒向了对广告的依赖——即便这一部分的存在已经对网站的使用体验，产生了破坏性的影响。

屋漏偏逢连夜雨的是，随着网站影响力的扩大，一些网站发展过程中留下的灰色词条，不可避免地遭受了铁拳打击。在萌娘百科12周年生日当天，萌娘百科一边说着“这是全新的开始”，一边进入了长达一个月的闭站整修。

这次整改持续了整整两个多星期，直到10月31日网站才重新开放。但重新开放后的萌娘百科却遇上了与BGO一样的问题，数百个词条被直接和谐甚至删除，许多文字被#号替代，某些比较危险的词条更是已经被和谐到了完全不能看的程度。

这次大面积的词条和谐招致了相当多用户的不满。而随着这些不满越发积蓄，此前就已诸多问题缠身萌娘百科，也因此口碑一落千丈。

虽然整体来看，萌娘百科确实是中文互联网最出色的ACGN相关的百科网站，但在细看之下，会发现萌娘百科始终存在着词条内容良莠不齐的问题。对任何一个百科网站来说，这都是常见现象，可萌娘百科的问题并不止于此。

由于每一个注册用户都能对词条进行编辑，因此庞大数量的词条中会经常性地出现问题。为此，萌娘百科设立了一整套复杂的权利与义务划分结构，涉及众多的运营人员、编辑组、巡查员、普通用户，但参与到这块组织架构中的人员与素质，显然很难保证这些高效稳定地运转。也因此，人员的不足、运营方审核力度的不充分，以及许多高级的编辑人员的疏忽，让萌娘百科在最值得称道的词条编撰上出现了许多风波。

仅仅是在去年，便出现了“赛马娘”相关词条洗稿NGA网友的翻译帖子，以及“碧蓝档案”相关词条大面积抄袭BWIKI的事件。

无论是任何性质的百科网站，其背后都建立在一个个个体的编辑者上，萌娘百科在条目编辑方面时常出现的抄袭、洗稿、夹带私活问题，让运营方、编辑组、维护组与普通编辑用户等各方群体都有着一定的不愉快。

为了保持非营利与独立第三方的身份，萌娘百科无法与编辑们建立雇佣关系——当然，他们也不具备这样的能力。因此，能够让萌娘百科继续保持运转的，只有一众词条编辑们的“热爱”与“表达欲”。

但无论是谁都知道，用爱发电是件极为不靠谱的事情，萌娘百科能够依赖广大用户用爱发电维系十多年，已然是个不大不小的奇迹，可奇迹便意味着不能希望其能够一再出现。

2021年，在萌娘百科内部曾发生过一起影响颇为恶劣的事件。萌娘百科的“米哈游编辑组”希望对相关词条贡献巨大的编辑发放一些物质奖励。然而，在这件事情曝光后，整个“米哈游编辑组”的八位巡查（编辑组的管理人员）却因为违背了萌娘百科“非盈利”与“自愿编辑”的原则，被运营人员给裁撤掉了。

图源：知乎@平冢八兵卫

这件事情在当时引起了相当巨大的风波。编辑们凭借热爱撰写词条，编辑组的高层为感谢其努力而给予一定奖励，在朴素价值观上并无多少问题——即便有问题，在当时的众多网友看来也不应当处以如此严重的处罚。

萌娘百科不希望出现“有偿编辑”的现象，因为这可能会影响到词条编辑的立场，这个出发点是能够被理解的。但从当时整个时间来看，这次风波处理中，萌娘百科的运营人员有严重的处罚过当问题。

在后续事情发展中，“明日方舟编辑组”也被曝出有类似问题，这让萌娘百科管理人员的立场越发受到质疑

事情最后以萌娘百科官方道歉收场。在风波出现不久后，萌娘百科便宣布撤回了这项处罚，同时对做出相关处罚的管理人员发出警告。

这件事情虽然只是单纯的萌娘百科内部问题，但某种程度上也是萌娘百科困局的一种折射——管理人员的经营压力与编辑组成员的编辑压力，双方很难进行合理的调和。而随着一次又一次的事件出现，这些矛盾还在持续地撕裂。

这份撕裂所导致的，便是越来越多的编辑人员流失，以及萌娘百科整体词条水准的下滑。在一些萌娘百科的用户看来，如今的萌娘百科已不再如当年一般在ACGN领域拥有不可替代的优势，连被国内用户一再鄙视的百度百科，在一些词条上都比萌娘百科要写得出色。

铁锤与钱包的重压，管理的乏力与编辑热情的退潮，都一步步将萌娘百科推向日薄西山的窘境。

而这一次“会员服务”的推出，或许是萌娘百科在四处碰壁后，能够做的少数具备挽回局面可能的尝试。

由于长期以来在功能与内容上的不可替代性，萌娘百科这次希望通过会员服务来缓解运营压力的举动，其实并不完全受到用户们的反对。只是，萌娘百科的承诺是否会变卦，在有着前车之鉴的情况下，大家还是习惯性地做“最坏处理”。而近几年来萌娘百科里里外外的各种风波，也成了这些“最坏处理”的有力支撑。

纵观整个事件下来，萌娘百科所面临的，其实是所有百科网站困局的缩影——网站的性质让他们难以寻求更多的变现机会，而随着影响力扩张带来的成本提升，又让他们无所适从。

当成本高到网站的管理者无法通过“自掏腰包”与“在线打钱”解决时，徘徊其中的百科网站所面临的，只会是进退两难的窘况。

而会被一文钱难倒的英雄汉，也远远不止萌娘百科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