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影
2024-11-25
我有个朋友,他最近状态不是很好:既检查出了生长激素瘤,又患有二型糖尿病。如今的他,一面担心着病情发展的状况,另一面还在担忧是否会因此导致本科延毕。对此,我只好表示:“该吃草莓了”。这可能确实是我没有米线火线零线地线本初子午线,但转过头来看,朋友的米线也同样灵活,先是回复我 “老想吃草莓了”,又是对着自己检测报告上严重超标的生长激素,来了一句“Bro以为自己是死侍”“出狂徒铠甲了”……
好吧,我承认,这一连串言论对罹患疾病的人来说,确实是一种冒犯,不过这段有些冒犯性的对话,仅限于我们二人的私聊间,更何况我们都有在互联网上浸润多年所磨炼出的灵活底线,这才导致我们能在聊天中友好地夹带不少相关的梗,甚至是有些“地狱”的梗。但在最近,我们这种强相关的玩梗操作似乎已经过时了,现在真正流行的,还得是弱相关的“烂梗大乱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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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问,如何让“牢大”“胖猫”“奶龙”“贝利亚”这些角色出现在同一个故事里,并令整个故事既通顺又合理,同时还富有教育意义呢?您别说,还真有人做得到。在这位主打无规则不对称PVAOE大乱斗的抖音博主手里,就诞生了一部“奶龙VS贝利亚”的科幻史诗:“胖猫在接到人类SOS后,紧急在三幻神微信工作群中艾特奶龙:‘牢大!2024新型病毒正在侵害人类,攻势太猛了!’”接着“贝利亚左裤兜揣上奶龙,右裤兜揣上胖猫,飞向地球拯救人类。”到了结尾,他还献上“祝所有人平安顺遂,战胜一切病魔”的祝愿,圆满地完成了一次抽象大杂烩。
当然,这背后离不开网友们的推波助澜——事实上,奶龙VS贝利亚的点子正是来自于评论区中。而这位博主更是创新性地将“胖猫”“牢大”引入故事中,为这锅烂梗大杂烩又增添一丝地狱风味。
而这种地狱风味的烂梗大杂烩早已有之,甚至还有精美的画面。得益于AI工具的发展,网友们的惊世智慧得到充分实现,无论何等离谱的想象力都能成真。所以,你就可以看到在某些视频中,胖猫和牢大实现了世纪同框。
根据“小作坊下料就是猛”的规律,许多个人用户使用AI制造的视频常常出现不少狠活。比如,这部胖猫和牢大一起在飞机上吃汉堡的视频,就诞生出了“我们都在吃汉堡,那谁来开飞机”的离谱场面。照理说,这里是一个很冷的无厘头笑话,可一跟画面上这两位地狱笑话常客结合起来,就显得格外抽象。
当然,作为烂梗代表的奶龙,也不可能在这次盛宴中缺席。只是,它那圆滚滚的身躯有些过于超前,导致AI并不能生成出原版的奶龙造型,我们只能通过颜色以及龙形态的身体来依稀确认,这条黄色的龙就是奶龙。
而这也确实会引发网友们的疑问,胖猫和牢大好歹都是人类,可奶龙又是怎么跟胖猫联系到一起的呢?这就像把篮球和鸡联系起来一样困难啊。
但也正如老电影《顾此失彼》早已预言了如何把篮球和鸡联系起来一样,“云顶之弈”的小小英雄胖胖龙,也预言了胖猫和奶龙的结合……
的确,这有点胡扯了。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结合在一起并找乐子,分明是互联网上每时每刻都在发生着的事——君不见,冰红茶和科比如今已是牢牢绑定在一起了。这种神奇的联想与结合,是在抽象的互联网时代,每个人都不得不品鉴的事。B站上那些“鬼畜全明星”,不也是把一堆八竿子打不着的鬼畜明星凑在一起,然后找乐子吗?可不同的是:在当下,似乎更多的“地狱笑话明星”被搬上舞台,与普遍的乐子——如奶龙——结合起来。因此,隐藏在乐子后的问题,才更值得被讨论。
让我们先来重审地狱笑话。地狱笑话通常是源于严肃,并包含生死元素的话题,比如这个经典的地狱笑话:肯尼迪坐敞篷——脑洞大开。
为何许多人乐意见到地狱笑话呢?在论文《网络恶意迷因传播隐蔽性研究——以地狱笑话为例》中,作者林钰骏认为“地狱笑话反映了当代年轻人的心态,并为年轻人提供了一种安全地发泄不满、释放压力的路径。既允许年轻人试探道德底线,又不会造成现实不良效果。”这是“宏大叙事下对个体的普遍忽略,年轻人运用程度较轻的方式实现颠覆权威、反抗主流的演习,这是年轻群体反叛思维和虚无情绪的反映。”带入这个“脑洞大开”的笑话,几乎可以完全对应。
林钰骏. 网络恶意迷因传播隐蔽性研究——以地狱笑话为例[J]. 科技传播,2023,15(10):103-106. DOI:10.3969/j.issn.1674-6708.2023.10.027.
而另一方面,从感性的角度来看,这又与悲剧的理论相关。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认为,悲剧是“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为的摹仿”,通过这样的内容,悲剧激起了观众恐惧与怜悯的情感,并最终导致情绪的“净化”,获得无害的快感。但相较于舞台上演出来的悲剧——放到现在来说,就是屏幕内剧如本的短视频——人们似乎对现实中的类似话题,更感兴趣。
比如,英国美学家博克曾举的例子:“选定一个上演最崇高而感人的悲剧的日子,安排最受欢迎的演员,不惜一切代价准备好布景和道具,尽量把最好的诗、画和音乐结合起来。当观众都已入场,一心期待着看戏的时候,再告诉他们:在邻近的广场上立即要处决一名国事犯。转瞬之间,剧场会空无一人。这就可以证明模仿艺术相对的软弱,宣告现实的同情的胜利。”所以,在《论崇高与美两种观念的根源》中,博克便认为“现实的痛苦和灾难更能吸引和打动我们。”同时,他还认为“在悲剧中揭示出来的正是人类高尚的精神。人在观看痛苦中获得快感,是因为他同情受苦的人。”
在《喜剧之王单口季》中,作为盲人的“黑灯”时常讲些“地狱梗”自我调侃
但博克在这里犯了一个错误,舞台上的悲剧同现实中的“悲剧”是无法混淆的。我们知道,“科比”“胖猫”“墨茶”这一类时常出现在地狱笑话中的角色,都是现实中的人,他们的死亡并非主动登上舞台。而死亡是最大的痛苦,是一个严肃的话题,观看这种痛苦的本质,仍是对他们的死抱有同情——在道德上,这种同情必然存在。不同之处在于,地狱笑话是一种经由他人之手创造出的新内容,这就将对死亡的同情从现实中的“道德同情”,转化为了舞台上的“审美同情”,将地狱笑话制成了悲剧。
正如国内美学家朱光潜在《悲剧心理学》中所说:“悲剧确实常常表现我们在现实生活中见到的那种痛苦和灾难,但这两者绝不完全一样。单是痛苦和灾难并不足以构成悲剧。”一如地狱笑话吧吧友对某些帖子给出的差评那样:“只有地狱,没有笑话。”并且“纯粹的痛苦和灾难只有经过艺术的媒介‘过滤’后,才可能成为悲剧。”单纯的“科比坠机”,只是令人感到可怖的现实灾难,而只有将整起事件与其附着的所有相关内容引申结合,并予以不断迭代演化,才真正创造出了“牢大”这个荒诞的,具有异常性质的,与生活具有“距离化”的形象。于是产生了悲剧,创造出了“地狱笑话”,并以此导致情绪的“净化”,从而获得了无害的快感。
但我们也不能说地狱笑话就是悲剧。真正的悲剧,到最后仍要展现崇高,而地狱笑话所带来的,只有球探足球比分。它的形成方式与构造的确与悲剧相似,也并不能将二者完全等同起来。对言之有物的悲剧进行解构,有可能诞生喜剧;而对本就为了图一乐的地狱笑话进行解构,诞生的东西只会更加零碎、更加荒诞。
曾被多方批判过的漫展Cos科比事件,这还算地狱笑话吗?
所以到了最后,地狱笑话就不再是地狱笑话了。抽象的网络文化将地狱笑话中的某一部分再次解构,最终产生出某些符号化内容,并出现在任何有关的地方。比如在有关直升机坠毁的视频中,一定会出现“man”“牢大”“闪电旋风劈”这样的文字。
而正如萨特所说,符号是挖空存在使之成为欲望的东西,符号正是由于客体的不在才具有意义。成为符号的地狱笑话主体——就比如牢大——只是一个象征,没人会深究科比本人发生了什么,而只是去关注能够带来乐子的内容,以及那些能够为找乐子提供合理性的黑料。这正是地狱笑话转变为烂梗的路径,也是一切客体转化为烂梗的路径。
但烂梗的范畴同样是一个难以界定的话题。我们无法以定性或定量的手段,来分析一个梗究竟是好梗还是烂梗。或许,我们还是应当参考官方文件:在中央网信办上个月发文并部署开展的“清朗·规范网络语言文字使用”专项行动中,着重说明了对“歪曲音、形、义,编造网络黑话烂梗,滥用隐晦表达等突出问题”的整治。
而在《中国新闻周刊》的《黑话烂梗,包围中小学生?》一文中,作者通过采访教师,得知了以下流行于学生之间的黑话烂梗:“你个老六”“尊嘟假嘟”“丸辣”等。文章中还提及了中国社会科学院新媒体研究中心秘书长黄楚新的观点:“当网络语言开始包含低俗、暴力、歧视等不良内容,并且被不分场合、无节制地使用,对未成年人的成长和社会风气产生负面影响,问题的严重性开始凸显。”这时我们回过头来再看,那些自地狱笑话发展而来的梗,在某些情况下的确会被划入烂梗的范畴。
在最新发布的视频中,甚至能看到将军、姜萍、霍金等一系列人物
而另一方面,这些烂梗之所以“烂”,正是因其经历过多次解构,导致本身的含义消失殆尽,仅剩下一个代表其存在的符号——举一个可能有那么一点恶心的例子:金针菇。但这些符号又的确精炼,能令人迅速向上进行联想,产生一种“懂的都懂”的效果,所以才成为能够快速分辨是否属于所谓圈内人的“黑话”,也造就了极强的隐匿性。比如这位航空从业者的视频:在视频中,他聊着体育巨星购买私人飞机的话题,背景音乐播放着倍速版《See you again》,而他的身后,更是直接摆上了24号球衣的人偶……这似乎是在指向些什么,不是吗?
既然如此,评论区是何等样貌,我们也可想而知了。他们是在玩地狱笑话吗?是也不是;那他们是在玩烂梗吗?是也不是。正是这种隐匿性,才导致从地狱笑话转变而来的黑话烂梗同样屡禁不止,也导致我们如今依旧能够见到“地狱烂梗大乱斗”的局面。
而对当下这种互联网局面来说,或许这些以简单的地狱符号引申出无数嵌套的烂梗,是人们在快节奏时代下寻觅到的短平快乐子,又或许这些烂梗是互联网发展到一定阶段,所带来的必然产物。但不管它们是什么,在“潮流”的影响下,它们一定还会伴随我们很久很久。
不过,必须承认的是,在看到那些跟地狱梗相关的视频时,乃至把这些视频转发给朋友时,我确实笑过,而且笑得很大声。但我的笑容没有持续多久。从地狱笑话中抽象出的符号是荒诞的,作为拥有生命的活生生的“人”,仍是严肃的。我们当然可以构造一个平面的人,并对其加以批判、讽刺、嘲弄,甚至玩上好一阵的地狱笑话,但那不是全部。想要究其全貌,仍需用无数个二维的“面”堆叠出三维的,名为“人”的“体”,不论是“牢大”“牢猫”,还是日后会出现的更多“牢”字辈人物。
而仰望着这个被堆叠出的庞然巨物,我竟生出了一丝敬畏,只好把笑容再度憋回去——笑了就要下地狱了。
等一下,这不会就是地狱笑话最初的样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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