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两年来，互联网有个很有趣的变化，我将其称之为地球村的进一步发展。其中一个重要的表征，就是以往许多与国内缺乏交流的日本画师们，纷纷开放了与国内粉丝们沟通的窗口。比如，被称之为典范的“局长きょくちょ”，就主动在国内建起了B站账号，还有相当多的友好互动。

而众所周知，虽说是地球村，但以往各家都有各家的规矩，在大家真正并成一个村时，难免会出现各式各样的纠纷。尤其是当一些原本在灰色领域内被大家默许的事件出现时，缺乏磨合的双方更是会出现冲突，乃至大范围的舆论风波。

关于这些，以往我们没少书写过，比如那位以一己之力带火了“伪中国语”的“ぴらふもどき”，事件过程便颇为戏剧化。

我认为，最近关于“毛玉牛乳”的“炎上”事件，也是一样。

“毛玉牛乳”是个著名画师，以创作可爱讨喜的各种“萝莉魅魔”而闻名，以往笔下曾诞生过露露姆、蒂芙尼、斯黛拉等高人气原创角色。根据我对3DM原创读者们的观察，这位画师想必不用我过多介绍。

当然，“毛玉牛乳”是她的俗称，实际上是她所在的社团名，她自己的笔名直译其实是“玉之毛玉”（玉之けだま），但为了阅读方便，还是使用大家所熟知的名字

Comic Market是日本最大的同人作品展会，每年都会吸引很多爱好者、画师，以及Coser等群体参与。在良好的氛围支持下，他们几乎都能同时获得展示自我与收获新作品的喜悦。但毛玉牛乳，却在这么一个人人欢喜的舞台上，惹恼了中文使用者们。

B站有位名为“AFO巫毒”的UP主，是今年前往C105支持毛玉牛乳最新刊的爱好者。然而，在他购买到的新刊末尾，却有着毛玉牛乳的一段吐槽，主要内容是抱怨中文盗版的传播，以及给她带来的困扰。

图源：B站@AFO巫毒

从创作者的角度来说，这是无可厚非的事情，谁都不希望自己的创作结晶被盗版传播，同时吃下经济损失和精神伤害——盗版读者也是读者，也是会攻击你的。仅从这段话本身来看，措辞也并不激烈。

可由于毛玉牛乳作品的特殊性，她的创作在国内是不可能以正版的方式获得的——制作、复制、出版、贩卖、传播淫秽物品罪，是刑法第三百六十三条。

但毛玉牛乳本身在画师圈的知名度与作品的出色质量，仍然让她在国内有着庞大的粉丝群体——即便是在抱怨了中文使用者的当下，她的B站粉丝数仍然高达37.7万。这个基数的粉丝群体，自然很难全都是依靠正版来阅览她的作品。正常情况下，盗版读者才是大多数。在长时间的盗版阅读状态下，大部分读者对此习以为常。

庞大的盗版阅读群体，与有着版权诉求的创作者之间，存在着天然的矛盾。毛玉牛乳这段并不激烈的吐槽，便引爆了这种矛盾。

这段话在中文互联网传播开来后，引起了铺天盖地的反击，认为毛玉牛乳是在“侮辱”中文群体的声量水涨船高。而在身份政治带来的情绪裹挟下，给这件事的定性，也开始越发往危险的边缘发展。

当风波被抽象成身份政治后的结果

在最初关于毛玉牛乳这些吐槽的讨论中，其实还存在着不少平和的声音。比如指出她的“不妥当”之处，既承认了看盗版的错误，也表达了国内读者的无奈，希望有更合适的解决方案。

但当注意点转移到“全世界都在搞盗版，毛玉牛乳却偏偏针对中文使用者”上时，整个讨论的氛围就开始发生变化。

在后续越来越激烈的争论里，一些客观事实被提出。比如，英语才是毛玉牛乳作品的主要盗版源，韩语使用者才是大多数情况下的第一盗版方，中文使用者只是其中一部分，甚至是表现得最为友善的一部分。毛玉牛乳仅仅指出中文盗版，在他们看来有“区别对待”的嫌疑。

不过，大家的情绪虽然可以理解，但其中也有一个很简单的逻辑问题

一种“区别对待”的可能出现后，由身份政治带来的情绪，便逐渐抬头，并将舆论环境带向了更加情绪化的方向。

毛玉牛乳吐槽盗版的事情整体，在这个讨论过程中其实是被弱化的——被逐渐放大的，是她“区别对待”的这个部分。

一种很危险的倾向，在这个放大的过程中被提出——毛玉牛乳在“歧视”中文使用者。

另一个很简单的逻辑问题——另外，烟盒上也写着“吸烟有害健康”

按照以往我们对中文互联网的观察，当舆论导向这个领域时，情绪很难不被引爆。

而没能意识到自己言论上不妥当之处的毛玉牛乳，在情绪被引爆后，便迅速滑落到了舆论风暴中的“对岸”，开始接受冲击。

四年前，在前因后果都不明确的情况下，毛玉牛乳发布过一条“不满中国”的动态——从她言辞中的“举报”看，或许同样是盗版相关的问题。但这样的内容放在此时的舆论环境下，便十分扎眼。

逐渐失控的风波下，曾经以实质行为支持过毛玉牛乳的网友，纷纷与之割席以表明对“毛玉牛乳事件”的态度。

目前为止，这件事情以毛玉牛乳的国内账号道歉告终。

但由于毛玉牛乳的官方X上并未同步道歉声明，国内网友们认为这则道歉声明并不诚恳，甚至还认为这只是她的账号代理方单方面的行为，并非出自她本人。

是个一地鸡毛的收场。

本质上来说，这件事情的背后，其实有相当一部分冲突，源自视角上的不同。

在国内网友看来，虽然此前大家必须通过盗版来阅读毛玉牛乳的作品，但这属于无奈之举。而近几年毛玉牛乳在国内开启营业活动后，应当也看到了这种无奈。在一切都没有放到台面上时，灰色地带的存在变成了一种“默契”。

B站和毛玉牛乳合作推出的收藏集，目前已经有超过26万份的销量，这在B站推出的商品中是个相当不错的数字。

周边的大卖，被国内粉丝视之为“补票式购买”，是一种对此前盗版阅读的代偿。由此衍生出的观点是——若非盗版传播带来的巨大影响力，毛玉牛乳的周边销量不会如此成功。

如今，毛玉牛乳在作品里公然点出了“中文盗版”的存在，便被认为是撕毁了这种默契，“背刺”了所有的中文支持者。

但另一头，由于中文使用者的巨大群体，中文盗版是传播最广的版本这个客观的事实。

在久负盛名的盗版漫画站E站上，毛玉牛乳最常见的非日文翻译就是中文。在不同版本的本子翻译内，中文的收藏数也是最高的那一批。

甚至在日文版本的评论区里，中文使用者也是最为常见的群体，他们甚至会堂而皇之地谈论盗版推出速度快慢。

站在创作者的角度，自己的大多数盗版用户是中文使用者，是客观的事实。

并且，在过去这些年，中文盗版读者在明知自己是盗版用户的情况下，仍然“跳脸”原作者的一些事件，的确也让中文盗版读者们有着不少恶劣的名声。

2021年，有一位中文盗版漫画的读者，在看了《实不相瞒，我们早就交往了》后，对剧情感到不满，于是跑去对作者“杏堂まい”投诉，并在长篇大论的叙述中，附上了国内汉化组盗版翻译的截图，使得作者不得不在个人社媒账号上不断强调“看盗版是违法”的。

这件事情在当时还叫推特的X上引起了轩然大波，最终导致国内的汉化组愤而弃坑。

同样的事情也发生在毛玉牛乳自己身上。

毛玉牛乳笔下有个名为露露姆的粉发魅魔角色，在作品里走纯爱路线，颇受粉丝们喜爱。

但在2022年，毛玉牛乳在C100的新刊宣传里，画了一个猥琐大叔角色，让粉丝们觉得剧情要往NTR方向发展了。

对同人画师而言，给作品画IF线，是个相当正常的操作。可有不少中文“纯爱党”读者对此感到难以接受，并在她的个人账号评论区里对她进行了攻击。这种攻击一路蔓延到了她在国内的平台上，她的B站动态也记录了这一点。

这件事的背景是，当年的Comic Market由于在疫情期间展开，理论上外国人是很难进入的，因此毛玉牛乳的那份新刊原则上来说基本是“日区特供”。但国内的读者却拿着这份新刊的内容，开始攻击毛玉牛乳本人，基本坐实了“盗版跳脸原作者”的事情性质。

彼时，毛玉牛乳就已经开始吐槽中文盗版蔓延的问题。在部分网友看来，毛玉牛乳吐槽中的“再这样下去我就无法画漫画了”这句话，也正是在回应当年的这一场风波。

环境与行为两相结合，从毛玉牛乳自身的创作者身份出发，她会吐槽中文盗版，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事实上，仅仅以盗版问题论，她单独吐槽任何一个语言的盗版使用者，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视角的差异，源自不同环境下养成的版权意识的差异。

版权意识不会无端而来，但国内长期以盗版为主要文娱作品来源的现状，便导致了对版权的无意识漠视。不会下意识选择正版，不会对使用盗版产生多少负罪感，这是一种经年累月下养成的诡异现象。

前文中所提到的“盗版使用者跳脸原作者”，并不是偶发事件，即使在国内平台上，针对中文作者，这种情况也相当常见。

但这种漠视，在遇上正常版权环境下成长的创作者时，是会带来认知障碍的——尤其是日本这个版权意识相当强烈的环境。前几年我曾写过一篇文章，讲一个日本主播因为直播时露出了盗版AV资源而导致社死的事件，底色便是日本已然成型的对版权的舆论环境。

如何去平和这种认知障碍，理论上是个双方都需要努力的事情。

在这次关于毛玉牛乳的风波中，很多人都将我开头提到的“局长きょくちょ”“ぴらふもどき”，以及去年原谅大家不付费的上原亚衣等人，视作是海外创作者的典范，认为他们包容地接纳了国内的版权意识薄弱，是合理的体现。

“毛玉牛乳事件”中，亦有不少日本画师对国内读者们“看盗版”的行为，再一次发出谅解的声音。

比如，一向被视作典范的“局长きょくちょ”。

以及画过很多《碧蓝档案》同人而被关注的“DI LE TO”。

这些画师都相当清楚，他们所面对的，是一个无法被解决的大环境难题——尤其是在信息流通速度和便利度远胜往昔的当下，这个问题是无解的。拥抱这个问题，并适应新时代下的问题，才是更为明智的做法。

但事实上，这种包容无法强求于所有创作者接纳。希望通过购买周边的行为，来让创作者们相信这是“代偿”，也是个单方面的想法——毕竟，作品和周边的贩售，本来就是分开的。

面对无解的难题，需要道理和情感上的互相理解，才能有正常的沟通。毛玉牛乳的这个事件，很显然便是一次沟通失败。

也是一次典型的、糟糕的沟通失败。

当创作者一时之间没有表达出对“看盗版是无奈之举”的认可，便无限抬高立场和身份政治的存在感将之一棒子打死，像小学生干坏事被抓包就骂别人有错在先一样，并不是礼貌的做法。

地球村进一步缩窄的当下，我们有了更多和喜欢的创作者直接交流的机会，像毛玉牛乳这样不愉快的事情，绝不会是最后一次。

在商言商。毛玉牛乳于缺乏考虑的情况下，在自己的作品里点出中文盗版使用者的问题，在考虑她周边的国内市场时，确实是很不理智的。

但从常理考量，想要与创作者更正常的沟通，显然也需要更进一步的“打开天窗说亮话”，而非抱着“灰色地带的默契”不放。

文化需要交流才能成长，而非封闭。但想要平和以往历史遗留问题带来的矛盾，需要有更祥和的讨论氛围。

毕竟，我们都很清楚，想要像网友玩梗一样“色图自由”，的确很需要外部世界的帮助。